京极明

他有勇气，勇气带他下地狱；他有良心，良心带他进天坑。
他爱人，所爱之人对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他恨人，所恨之人自有值得原谅的苦衷。
他空有自由意志，然而偌大世界本是牢笼。
他一往无前，绝处逢生。他追悔故人，往事成空。
他欲凭有涯岁月，与千年历史抗衡。
这就是艾伦耶格尔，作者不疼、读者不爱的主人公。

艾伦耶格尔——是值得同情的反派，还是有缺陷的正派？是误食灵药误成神的姮娥，还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这两个问题就是我想讨论的核心。

当世界有限小时，艾伦难以理解世界；当世界无限大时，世界难以理解艾伦。

艾伦耶格尔是一个在精神上始终孤独的人物，从故事一开始，他与他人达成的共识与和解就几乎无不是暂时的或表面的。

到如今，他连最亲爱的人也推开，彻底成为离群的孤狼。自然，牛羊才去结群，猛兽常是独行。此时艾伦真正的打算依然既不为故事内也不为故事外的人所知。我们唯一能猜测的，只是他的想法必远远超前于他所在的时代，如长城运河，灾厄在一代，功绩在千秋。不改变评价尺度，就无法评价。思想一旦超前，便注定难以被理解。当事情显得太难以理解时，人们就会去放弃理解。例如阿尔敏反问科尼：“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科尼无法回答，只好说：“他疯了！”阿尔敏绝不会假设艾伦发疯，“艾伦的行为是有意义的，只是这意义尚不得而知”是他思考的前提。

我时常为有着全知视角却怀疑马莱篇艾伦“变节”的读者感到惊讶。在没有全知视角的人中，阿尔敏最让我替艾伦热泪盈眶。人能得到这样的朋友实是幸福！他其实尚且未能猜透艾伦在想什么，但在风暴中他的航标依旧笃定地指向同一个方向，这比其他一切更重要。

阿尔敏爱艾伦（我不是指浪漫意义上的爱情），恒久忍耐有恩慈，不嫉妒不自夸，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在所有人放弃理解艾伦的时候，阿尔敏依旧试图理解他。耶格尔派当然并不能理解自己的领袖，这也是一件常见的可笑事。

进入马莱篇后，谏山创一再吝于展示艾伦的内心，但当艾伦说“若是我不曾出生该多好”时，再麻木的读者心里也该知道他绝不可能支持哥哥的计划了——这句话已与艾伦的根本人格相悖。“因为我在世上出生”，正是艾伦一切行动的基础。

毫无疑问他在一个并非为他而搭建的舞台上表演，是一个被解构了的主角，一旦停止行动，他将立即失去自我，所以他一直处在行动中。

“战斗吧，战斗吧”就是艾伦的行动主义哲学。行动主义思想的本质是关于精神自由的，代表者是德国人奥尔肯（也译作倭铿）。它反对数学上不尊重人类差异的人类平等，也拒绝活在当下而不顾历史与未来，更否定来自周边环境的束缚。精神上的统一、独立与自由，就是意志存在的价值所在。

这就是艾伦，他的眼光在自己的时代之外，在历史和未来之中（甚至有了在此之外的趋势）。他是屠杀的受害者，又从受害者变为加害人，浅层的转化下存在深层的一致——他对自己的行动目标有清醒的认识。他把行动当成自己不可逃避的责任，有着我不入地狱何人能入地狱的决心。这也是《薄伽梵歌》中黑天对阿周那所说的话：“我将成为死亡，我将成为世界的毁灭者。”是基督式的和平主义无法理解的选择。

有什么人是生而不凡的吗？他的父亲在前一段婚姻中重复告诉自己的长子：你是生而不凡的！对次子，他不再提出“不凡伪命题”，而是直接将不凡赐予了艾伦。

艾伦也曾以为自己是不凡的，曾以为所有为他而发生的死亡都是理所应当的，那时他就对自己的意志迷信。我要将巨人从世上全部驱逐出去——“我”：不是他人，是独立且唯一的个体；“巨人”：明确的目标对象；“全部”：毫不容赦，并且罔顾客观条件。在这个早期的理想概括中，他摒除了自己以外的全部行动者，也摒除了巨人以外的全部干扰项，像连线一样把自己和终点连接起来。重复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战争年代的人是早熟的，十五岁根本不能被称为孩子，他早就脱离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阶段了。他就是这样一个迷信于自己意志的人，这样的人非常危险，但具有成为领袖和改变世界的潜力。

可到他请求希斯特利亚吃了自己的时候，他不再坚信自己是不凡的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区区凡人，只不过被疯狂的父亲卷入一场耗时数十年的计谋并不幸成为漩涡的中心，承认自己并非生而不凡成为了艾伦性格的重要转折点，也是我完全为这个角色着迷的开始。艾伦的母亲透过他人的叙述，从遥远的时空角落回答了他痛苦的自问。母亲说——何必生而不凡？正如我们前面说的，“因为我在世上降生了”彻底成为他全部行动的基础信条。他绝不会忽视生命的意义，所有人的生命对他来说，都是独立、永恒且唯一的。

艾伦会是一个有魅力和决心的反派吗？我不这么认为。然而正派也好，反派也罢，都是文本外进行的审美品鉴性评价。在这个故事之中，无论是成是败，富有充沛精神能量和行动能力的艾伦都将永久性地改变这个世界。当然，故事尚未结束，怎么画还是作者的自由。这个角色将何去何从？我将等待谏山创的答案，犹如黑暗虽长，等待黎明；犹如分娩虽痛，等待新生。